新朝末年,王莽在長安敗亡,另外一邊在洛陽,更始漢軍也取得了決定性進展,成國上公王匡率軍攻克洛陽,擒獲新朝太師王匡,押送至宛城斬首。不要覺得我寫錯了,此戰(zhàn)雙方主帥剛好都叫王匡,兩匡相爭,必有一死,看來這世上只能有一個王匡,就像這世上只能有一個劉秀!
次月也就是更始元年十月,更始帝劉玄又派劉賜之侄、奮威大將軍劉信率兵攻打稱帝汝南的劉望,劉望稱帝才不到一個月,便兵敗被殺,嚴尤陳茂也被部將殺死。至此,天下三個皇帝終于只剩了劉玄一個,他大喜過望,遂欲北上定都洛陽,但是去之前,他決定給閑居已久的劉秀一個新官職與新差事,算作對他演技精湛的獎賞。
這個新官職就是行司隸校尉,也就是代理國家最高監(jiān)察官與三輔地區(qū)最高行政長官;這個新差事就是去洛陽修整宮府并安撫百姓,為遷都做前期準備工作。
法國作家大仲馬說:“等待是人類最大的智慧。”我覺得應(yīng)該再加三個字,等待機會才是人類最大的智慧。
對劉秀而言,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一個機會,他不能在宛城永遠韜晦下去,否則永遠不可能干出那番事業(yè),只有重新踏上政治舞臺,才會讓事情有所轉(zhuǎn)機。于是,劉秀打點行裝,決定重新開始,再出發(fā)吧!
但在出發(fā)之前,劉秀還需要做一件事情,以除后顧之憂。
這個后顧之憂,就是他的新婚妻子陰麗華。
劉秀既然已經(jīng)決定全身心投入奮斗,那就不允許他為愛情太過分心了。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歷史的進程同時也證明了這一點,所有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帝王,往往都沒有什么好下場。因為人心不可兩用,陷入情欲的人往往智商下降,經(jīng)常干出莫名其妙的傻事兒來,這道理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也就不用我多費唇舌了。
因此,劉秀不能帶著陰麗華去洛陽上任了,他要將她送到新野鄧家,請他二姐夫的侄子,同時也是當(dāng)?shù)睾纻b鄧奉來護其周全,另外也算是留下人質(zhì),讓劉玄好放心。陰麗華無奈,也只得送別愛郎,從此過上了數(shù)年兩地分居的日子。多少年過去了,陰麗華還清楚地記得,劉秀走的那日,天空很藍,似乎有點透明,一切單純而憂傷,寂靜的讓人心碎。
總之還是那句話,政治人物的愛情從來都是不純粹的,那些帶有癡情夢幻色彩的寫劉秀的小說,還真的就只是小說而已。劉秀的確是個重感情的人,但絕非什么癡情種子,諸位還是不要再意淫了吧。
長亭切切,目斷不知歸途。劉秀把哭哭啼啼的陰麗華送走后,便到洛陽走馬上任了。要說我們劉秀還真不愧是劉漢皇族的優(yōu)秀子弟和讀過太學(xué)的高材生,論對漢家典章禮制的熟悉程度,論對漢朝宮室的布置與排場,更始朝廷里誰還能比得過他?所以劉秀上任后,立即按照漢朝舊制配置僚屬、發(fā)布文告移書屬縣、開展監(jiān)察工作,并加緊修繕宮殿、分配官邸、布置遷都典禮等,當(dāng)真是“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濟濟翔翔。祭祀之美,齊齊皇皇。車馬之美,匪匪翼翼。鸞和之美,肅肅雍雍。”(《荀子·大略》)那些被王莽改制都改暈了了的洛陽官民們,至此再見漢家儀制,心中除了親切還有感動,總之劉秀讓他們看到了漢家復(fù)興的希望,這真是太好了。
改革改不好,人們就會珍惜舊制度、思念舊時光,有時候,懷舊與復(fù)古并不是倒退,反而是恢復(fù)秩序的一種表現(xiàn),因為那曾是一段光輝的歲月與閃亮的日子。
除了洛陽官民,從三輔一帶趕來洛陽恭迎漢更始帝的士大夫與遺老們也被劉秀感動了。當(dāng)他們一路東來,所見更始諸將都是穿著繡衣錦褲、披風(fēng)敞袖之類的浮夸裝束,頭上也是亂七八糟,別說武冠或進賢冠等官帽了,有的就連冠都不戴,頭上扎個平民幘巾就完事兒;還有的甚至穿著婦人的彩色半臂上衣(繡镼)出來丟人現(xiàn)眼,這可真讓大家又好笑又好氣又失望,心說咱大漢咋就靠上了這幫非主流、殺馬特呢,太別扭啦……
然而,當(dāng)劉秀與他的司隸校尉府屬員們一出場,頓時有如星光大道上的時尚明星一般,深衣長袍,戎服武弁,衣冠堂正,皆如漢家舊制,且儀仗威嚴,氣場強大,背景音樂也從豬八戒背媳婦自動切換成了滾滾長江東逝水。吏士與遺老們見狀,皆相指視之,嘖嘖稱贊,有的老臣甚至感動的哭出聲來,為什么他們眼中飽含淚水,因為他們對大漢王朝愛得深沉,此情此景,怎能不讓他們感慨萬千:“自莽篡漢十?dāng)?shù)年矣,不圖今日復(fù)見漢官威儀!”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服飾禮儀是社會的根本,是尊卑貴賤、政治態(tài)度的標(biāo)識,更是理念認同、文化認同、乃至民族認同的大問題。另外,古代人有種說法,叫做“服妖”,意思是奇裝異服乃甚為不祥之舉,會導(dǎo)致江山動蕩,這當(dāng)然屬于封建迷信,但在當(dāng)時社會卻是深入人心的。所以飯可以亂吃,衣服不能亂穿,穿錯了人家不認你,甚至想打你;而穿好了則是王者榮耀,形象高大無比。
至此,劉秀在昆陽表現(xiàn)出的杰出軍事能力,及其在洛陽表現(xiàn)出的卓越政治能力,讓無數(shù)百姓歸心于他,覺得以他的程度,地位絕對不應(yīng)僅此而已。
而對于更始君臣來說,劉秀無疑是一個出色而又危險的人才,不用可惜,用了又怕出事,這真是一個很難辦的問題。
當(dāng)時之天下大勢,更始政權(quán)雖已控制了長安、洛陽、荊州三塊關(guān)鍵區(qū)域,但天下其他地方還盤踞著大大小小的劉漢宗室、王莽舊官僚、豪杰地主,以及流民起義武裝,這些勢力雖然名義上宣稱歸順更始漢朝,但其中也不乏蠢蠢欲動的野心家與陰謀家,他們還想趁亂再撈取一筆更大的政治資本,如果更始政權(quán)給不了,那他們就自己搶。偉大的造反前輩陳勝吳廣曾說過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你劉玄可以當(dāng)皇帝,那憑什么其他漢家宗室不行?既然你們南陽豪杰跟綠林好漢都可以封侯拜將,那憑什么其他豪杰好漢就不行?
當(dāng)然這一點劉玄心里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定都洛陽之后,就向各地派出欽差官使,宣稱:“先降者復(fù)爵位!”表示各地官員只要率先來降,都可以恢復(fù)官爵與舊有待遇、并依舊治理原先管轄的地方?上н@些使者質(zhì)素良莠不齊,很多人到了地方后又吃又拿,作威作福,人事任命亦非常隨意,常常賣官鬻爵,而且還老不講信用,這就導(dǎo)致更始朝廷的威信一落千丈,各地號令不行,吏民無所歸依,紛紛割據(jù)自守;特別是東方強大的赤眉與河北跋扈的宗室,他們雖然表面上也服從了更始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但仍然重兵在握蠢蠢欲動;看來想要結(jié)束亂世,光埋葬一個舊王朝還沒用,還得締造一個天下歸心的新王朝才行,這且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
在這種情況下,劉玄與群臣們商量,準備再派一個親信重臣、得力干將去招撫河北、重建良好秩序。由于當(dāng)初王莽備戰(zhàn)匈奴還有黃河改道二事,河北最早爆發(fā)暴亂,流民極多,加之燕趙民風(fēng)彪悍,其形勢非常復(fù)雜,有精銳的幽州突騎,有強大的豪強宗族,有跋扈的河北宗室,還有遍布各地的流民軍,各種武裝勢力加起來超過百萬,隨便派個人去肯定干不好,萬一惹出大亂來那更是不得了。總之,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河北乃天下之重,其地勢居高臨下,表里山河,還盛產(chǎn)騎兵,想當(dāng)年高祖取天下,也正是先得關(guān)中,再取洛陽,然后派韓信搞定河北,剩下的就都好辦了。就連當(dāng)時南陽周邊也流傳著一支童謠,言:諧不諧,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也許就是劉秀一幫人編的)!一切似乎都在催促著更始政權(quán)得趕緊穩(wěn)定河北局勢。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誰能擔(dān)此重任,誰有這個本事,誰又有這個威望與忠心。整個更始朝廷望眼過去,劉玄一片茫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下根本沒有這樣的人,一個都沒有,真悲哀。
這時,大司徒劉賜說話了,他說:“河北甚亂,民心無歸,非宗室重臣不可定也。而今宗室無可使者,惟劉秀才可大用。”
劉賜是劉玄的堂弟,曾為劉玄報殺弟之仇而殺人全家,是舂陵劉氏中有名的豪俠之士,同時也是繼劉縯死后舂陵軍的主事人,可以說是劉玄的心腹、恩人與重臣,其建議劉玄不得不引起重視。再加上劉秀乃宗室功臣,論其身份、威望、能力都是極適合的人選。所以劉玄非常糾結(jié),遲遲無法決策。
正在狐疑未定,朱鮪等綠林諸將卻紛紛勸止,總之不許劉秀去河北,還說這是縱龍入海、放虎歸山,大大的不妥。
說的正起勁,劉賜在旁忽然一聲冷笑:“諸公皆言劉秀不可,然則誰可?誰愿自告奮勇?”
這下大家都不說話了。河北那地方可是龍?zhí)痘⒀。燕趙豪杰,弓馬彪悍,來去如風(fēng),戰(zhàn)力甲于天下,還到處割據(jù)不聽話,這是噩夢級副本哪!就自己這點本事,丟進去恐怕連個渣都沒了,這活不能接。何況如今東西兩京初到手,正是大家瓜分勝利果實的關(guān)鍵時刻,他們應(yīng)該留在皇帝劉玄身邊,盯緊自己該得的那份封賞,何必跑到河北去受虐,死了多不值?
這時劉秀之前以重金結(jié)納的更始帝寵臣左丞相曹竟、尚書曹詡父子也開始為劉秀大說好話;劉玄想起劉秀有老婆、妹妹等親人留在南方老家為質(zhì),加之他也在計劃培植一些宗室外援在地方上拱衛(wèi)中央皇權(quán)(注1),以制衡那些強大的綠林大佬,于是漸漸被說動了。
然而朱鮪仍是不肯放棄,又道:“北遣劉秀亦未嘗不可。然今朝廷初定,百廢待興。陛下可拜其官職,置其屬員,賜其符節(jié),卻不可予其軍隊錢糧,以免耗費擾民,而失誠于北方豪杰也。”
劉玄覺得這主意不錯,像劉秀這種牛人,既要用,也要防。如此,劉秀屬員不過數(shù)十人,既能為更始政權(quán)招降納叛,又不至于翻得了天,豈不大善?于是立刻下詔拜劉秀為破虜將軍行大司馬事,持節(jié)北渡河,兩手空空套白狼。
劉秀拜倒在地上,雙手鄭重接過符節(jié),臉色無悲無喜,只覺得手中符節(jié)異常沉重,他明白:自己這是踏上了新的征程,前途艱險而又難測,但充滿了希望,父親母親還有大哥,請你們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飛得更高,哪怕狂風(fēng)依舊呼嘯,云圖變幻,流星紛墜,我仍是那振翅的飛鳥。
百余年前,也就是西漢元封五年(公元前106 年),漢武帝為了加強中央集權(quán),除京師附近七郡外,分天下為豫州、兗州、青州、徐州、冀州、幽州、并州、涼州、益州、荊州、揚州與交趾、朔方十三區(qū),各置刺史一人,巡察境內(nèi)地方官吏與強宗豪右,稱十三刺史部,簡稱“十三部”,又稱“十三州”。劉秀所宣慰的河北地區(qū),主要就是冀州、幽州兩部。
于是,在更始元年十月,劉秀帶領(lǐng)護軍朱祐、校尉臧宮、主簿馮異、門下史祭遵(注2)、功曹令史王霸、賊曹掾銚期等僚屬百數(shù)人北渡黃河,來到此行第一站冀州魏郡。這正是,抱一顆鐵血丹心,抄兩只赤手空拳,不赴九重龍鳳闕,正去那千丈虎狼穴,大丈夫意別,開創(chuàng)一片新天地。
但問題是:就憑這百十來人七八十條槍,再加一根遠觀像少林棍、近看似打狗棒的朝廷節(jié)杖,劉秀他能在這豪強流民遍地的河北打下自己的地盤來嗎?
剛開始,劉秀的招撫工作進行的還蠻順利,他沿途所過郡縣,便考察任用官員,慰勉百姓,理結(jié)冤案,廢除苛政,廣布惠澤,收攬民心。百姓重見天日, 無不感恩流涕,皆爭持牛酒夾道迎勞,但劉秀一律婉言拒絕,同時規(guī)定僚屬們也不能收取地方任何好處與紅包,如此秋毫無犯清正廉潔,與其他更始使節(jié)又吃又拿貪得無厭的作風(fēng)形成鮮明對比。
而得知劉秀持節(jié)北渡后,那些從前曾與劉秀一起并肩作戰(zhàn)過,或曾交往、同學(xué)、共事過的故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南方各地趕至河北,成為了劉秀政治集團最初的班底與骨干。
第一位故人,就是劉秀當(dāng)年伐潁川時收的縣吏馬成,如今已因功升任郟縣縣令,他聽說劉秀北渡,便毅然掛印棄官,追來投奔。
第二位故人,就是曾跟隨劉秀一起參加過昆陽之戰(zhàn)的校尉傅俊,他因參加漢軍而使全家被官府滅族,所以回家處理喪事,但他聽說劉秀北渡后,便立刻放棄守喪,一直追到邯鄲前來投奔。
此后還有潁川郡吏堅鐔、南陽豪杰杜茂,以及南陽宗室子弟劉隆等故人陸續(xù)加入進來,但所有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比不上一個22歲的年輕人,對劉秀的幫助大。
這位年輕人,便是劉秀當(dāng)年在長安讀太學(xué)時的“少年班”同學(xué)——新野人鄧禹。鄧禹十三歲游學(xué)長安,十四歲就能背誦整部《詩經(jīng)》,學(xué)富五車,見識非凡,在太學(xué)中就連很多教授都常常請教于他,時人號之南陽神童。但這位大名鼎鼎的神童,卻對劉秀一見傾心,遂欲以身相許,永遠做他的忠實粉絲。所以長安一別數(shù)年,王莽政權(quán)與更始政權(quán)無數(shù)次邀請鄧禹入朝為官,鄧禹就是不去,于是錯過了舂陵起事,錯過了更始草創(chuàng),又錯過了昆陽大捷,錯過了王莽敗亡,但他始終心如止水,當(dāng)真是定力非凡,直到聽說了那場聞名天下的昆陽大戰(zhàn),又聽說了劉秀要去河北單干,鄧禹明白,自己終于等到了那個他。
于是,鄧禹一反常態(tài),突然主動出山,一路杖策北上,在天寒地凍之中踽踽徒步千余里,直追至魏郡首府鄴縣,才終于追到了劉秀。劉秀見到當(dāng)年的花季小正太,如今已長成一個二十二歲的帥哥花美男,心里非常歡喜,竟又玩性大發(fā),笑道:“我奉命徇河北,專有封官拜將之權(quán),子千里遠來,莫非乃借同學(xué)關(guān)系,想求個一官半職?”
鄧禹笑道:“禹之來,不求做官。”
劉秀又笑道:“即如是,何欲為?”
鄧禹心笑你明知故問,我要做官老早就做了,干嘛還來找你,你這不是逼我夸你么?便答:“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鄧禹的意思很清楚,他并不奢望多偉大,他只愿與偉大同行,成為偉大的一部分。既然劉邦可以威加海內(nèi),鄧禹相信劉秀當(dāng)然也可以威加四海!
劉秀大笑,說得好,果然是我的老同學(xué),懂我!那今晚咱倆就一起睡吧,當(dāng)然是一起睡在不同的床上,這樣便可以重溫咱們學(xué)生時代的“臥談會”了。
這天晚上,夜半無人私語時,鄧禹終于說出一番話來,有如在黑暗中點起一盞小燈,明晃晃照亮了劉秀的心房,也照亮了東漢兩百年的錦繡河山。中國歷史之中,論一段話改變歷史,此前有韓信,此后又孔明,而夾在中間的鄧禹,他這番“鄴城對策”論戰(zhàn)略操作性雖然稍遜,但其政治高度性卻不遑多讓。
鄧禹說:“今更始雖都洛陽,然關(guān)東未定,赤眉、青犢等流民軍四處擾亂,其人數(shù)動以萬計。即便三輔關(guān)中,亦多有盜賊群聚。明公高見,試問更始前途如何?”
劉秀嘆了口氣道:“今莽賊雖死,大盜不止,朝廷前途堪憂也!”
鄧禹見劉秀說話仍有保留,干脆一言道破說:“今非堪憂而已,以禹之見,事必不諧也。吾觀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能剛斷,諸將皆庸才暴發(fā)戶,志在財幣,爭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謀遠圖、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離析,形勢可見。明公持節(jié)鎮(zhèn)慰河北,當(dāng)未雨綢繆,早作打算。”
劉秀在黑暗中連連點頭:鄧禹說出了他的心里話,但具體應(yīng)該怎么做,他心里還沒有完全理出個頭緒來,便又道:“既如此,君請言之。”
鄧禹道:“今明公雖建藩輔更始之功,猶恐無所成立,不足為長久之計。依禹愚見,莫如延攬英雄,施恩百姓,立高祖之業(yè),救萬民于水火。以公之威德,天下不足定也。”
聽了這番話,劉秀心中忽然一個激靈,豁然開朗——當(dāng)年蔡少公讖言:“劉秀當(dāng)為天子。”這個“當(dāng)”字,豈不就是我的宿命與責(zé)任?天將降大任于我?
于是劉秀默認而沒有回答,他躺在床上,無聲的笑了。笑完,他懷抱著夢想,安然入睡,夢里,是一個洋溢著溫暖陽光味道的大海……
一覺醒來,劉秀精神煥發(fā),感覺仿佛高祖附體;而那個說出驚天之語的帥小伙鄧禹,則越看越覺得像少年拜將的韓信?上⑿阋仓皇且粋破虜將軍,沒資格筑一個拜將壇來封鄧禹做大將軍,只好退而求其次,宣布從今天開始,大司馬府所有僚屬一律稱呼鄧禹為“鄧將軍”。并且從此,劉秀便與鄧禹如太學(xué)時般每夜同宿舍共寢室,膩在一起如膠似漆,天天都有說不盡的話,道不完的事兒。如此親昵曖昧,讓諸多僚屬也不覺有些嫉妒,有些浮想聯(lián)翩。
僅僅兩年后,劉秀稱帝,24歲的鄧禹便被拜為大司徒,受盡榮寵,后又與四子皆被封為列侯,成為東漢第一開國功臣,云臺二十八將之首。
不過,鄧禹身為云臺二十八將之首,其實軍事能力普通,更非野史評書中所謂“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神機妙算、無所不知的半仙”。他的功績,主要還在于大政方針以及人才方面對劉秀的幫助,比如這東漢開國二十八將之中,幾乎有一半都是鄧禹給推薦的,活脫脫一個劉秀的組織部長,其表現(xiàn)倒更像蕭何多些。事實上,劉秀自己亦表示“恃之以為蕭何”,后來還封其為酂侯,與蕭何封爵一模一樣。
劉秀離了鄴縣,北行百余里,便是河北第一重鎮(zhèn)、趙國首府邯鄲。此時,一場巨大的危機撲面而來。
原來,在趙國故都邯鄲城里,勢力最大的不是官府,而是一個叫劉林的劉漢宗室豪杰。這劉林跟劉秀的大哥劉縯很像,也喜愛結(jié)交亡命、勾連豪杰奸猾之輩,豢養(yǎng)賓客,總之是個極不安分的人,不過他的身份原比劉縯要高的多,是漢朝故趙繆王劉元的兒子,只可惜后來劉元無端殺人, 被大鴻臚所奏, 削去王爵, 處以死刑。劉林經(jīng)此巨變,因而積累了一腔戾氣,本想在莽末領(lǐng)兵起事,創(chuàng)一番大事業(yè),不料又被舂陵劉氏捷足先登,心內(nèi)更是懊惱,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另辟蹊徑,想個其他的法子來成大事。劉秀的到來,無疑是個好機會。
劉林是這么想的,如今天下最大之亂源,便是以赤眉為首的流民武裝。王莽敗亡后,赤眉諸帥跑到洛陽去向更始帝投降,卻被更始帝無由冷落,雖封了他們?yōu)楹,卻不給他們領(lǐng)地,也不安置他們的軍隊,導(dǎo)致赤眉諸帥又跑回軍中,繼續(xù)聚眾為亂,且有將流竄至河北之跡象。如今之計,他就要借赤眉試一試劉秀的成色,看看能不能借助這桿旗子,來成就自己的大業(yè)。
于是劉林特意找到劉秀,說了石破天驚的四個字:“赤眉可破。”
劉秀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赤眉號稱有百萬之眾,你居然說可破,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奇才,劉秀遂立刻表示洗耳恭聽。
劉林捏著自己的胡子,仙風(fēng)道骨的說道:“赤眉今在黃河?xùn)|岸濮陽一帶,但決水灌之,不費一兵一卒,百萬之眾可使為魚也。”
劉秀聽罷大驚!這劉林當(dāng)真是天下第一狠毒之人,王莽時黃河已為患十余載,最近好不容易消停了點,又要決開,太缺德了!要知道洪水猛獸,赤地千里,淹的可不僅是赤眉,下游廣大百姓恐怕也要遭大殃。到時候會有多少家庭流離失所,多少性命生靈涂炭!嗚呼,此獠竟如此之反人類,豈不知兩千年后亦有一遺臭萬年之蔣中正乎?
于是,劉秀看著劉林,一聲冷笑,叫他走人不送,沒工夫理他。
這也是劉秀涵養(yǎng)好,要我,早一巴掌把他踢飛了。給我滾,馬不停蹄的滾!
不好意思,我氣糊涂了。
劉林回到家中,心中已經(jīng)明白,這劉秀看似老實,其實非常有主見,看來不是一個好操控的人!咱還是另尋一個傀儡來成就大業(yè)吧!
其實,劉林心中早有備用人選了,這位就是邯鄲術(shù)士王郎。這個王郎嘛,你可以說他是神棍,也可以說他是大師,總之他非常精通占卜星象,恰巧劉林平時也有這個業(yè)余愛好,于是兩人一見鐘情,志同道合,喜結(jié)狼狽團體。
而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王郎跟劉林說了兩件事,說的天花亂墜、地涌金蓮,也說的劉林目瞪口呆、連連稱奇。
第一件事,河北有天子氣。
第二件事,這個天子之氣,不是來自他劉秀,也不是來自你劉林,而正是來自區(qū)區(qū)在下本帥哥。
為啥這么說呢?因為王郎說他不是普通人,而是龍種,確切的是說,是漢成帝的遺子,真正的名字叫劉子輿。所謂王郎,化名也;我父隔壁老王,亦假父也。
當(dāng)年,漢成帝專寵趙飛燕、趙合德姐妹,二姝善妒,又不能生育,因以成帝無子,偶有妃嬪宮女懷了龍子亦被這倆惡毒姐妹給害了,但民間一直傳說可能有龍子被宮人掉包躲過毒手、僥幸逃脫流落在外——這事本來誰都說不清楚,所以王郎是不是冒認,這也無從考究,反正劉林信了,也不知他是真信還是假信,但至少王朗的故事時間地點年齡履歷全都說的挺像那么回事兒,而且他也覺得再整出個皇帝來挺有意思,咱們河北人何必一定要仰南陽人的鼻息呢?
此時劉秀已經(jīng)離開邯鄲,親自去到常山國之重鎮(zhèn)真定一帶繼續(xù)他的招撫工作,渾然不知他的身后已經(jīng)風(fēng)起云涌山河變色,危機已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更始元年十二月,王郎在邯鄲故趙王宮被劉林、李育、張參等趙地大姓豪族共立為天子,史稱“趙漢愍皇帝”,并拜劉林為丞相,李育為大司馬,張參為大將軍,又遣使者發(fā)檄文于各州郡,其大意為:朕,成帝之子劉子輿,才是大漢王朝的唯一合法繼承人,從前翟義那些反莽勢力其實也是朕派出去的,只有劉玄等舂陵子弟不知道朕的存在才妄自稱帝,如今既知,便已受詔去除帝號,并正星夜兼程前來北奉真龍?zhí)熳,其他豪杰官員,也應(yīng)盡快認清形勢,匯集到偉大的真龍?zhí)熳拥钠鞄弥,則皆當(dāng)裂土封爵,享祚子孫,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我們都知道,從漢成帝開始,成帝、哀帝、平帝都沒有兒子,國統(tǒng)三絕,王莽才能借勢篡位,那如果成帝有兒子呢?誰還能比他更正統(tǒng)?
所以,王郎號稱是漢成帝的兒子,劉林又是正宗趙王的兒子,可謂天潢貴胄,貴不可言;而劉玄不過是長沙定王六世孫,且已兩代布衣,其帝室血統(tǒng)老早疏遠,何堪為帝?加之劉林又四處散播流言,說赤眉軍也即將渡河來支持劉子輿當(dāng)皇帝,擁護這個漢室正統(tǒng)。于是一時間應(yīng)者四起,出現(xiàn)了連王郎劉林都不曾預(yù)料的擁戴熱潮,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望風(fēng)而靡。亂世就是這樣,城頭變幻大王旗,河北各郡縣的新莽官民,剛轉(zhuǎn)換為更始官民,如今又搖身一變成了趙漢官民,劉秀幾個月來的努力轉(zhuǎn)眼全化為烏有。
王郎無疑是一個天才的騙術(shù)大師與鼓動專家,非常善于借用群眾的心理:群眾思漢,害怕赤眉,他就宣稱自己才是漢室正統(tǒng),而且是恐怖的赤眉軍所支持的正統(tǒng),這一招太厲害,因為更始都搞不定赤眉,趙漢卻能搞定,光這一點便足夠蠱惑人心了,況且更始那邊高層的位置早都坐滿了,已經(jīng)沒有容納河北豪杰屁股的地方了,咱們河北豪族就應(yīng)該扶持一個河北皇帝,跟他們河南皇帝斗!
當(dāng)然,王朗劉林的計劃想要成功,前提是他們的謊言絕不能被人戳破,而這個謊言最大威脅,就是劉秀。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群眾往往也是最盲從最好騙的,這并不矛盾,因為這其中需要一個時間。所以王郎成敗的關(guān)鍵,就是要鉆這個時間的空子。王郎與劉秀,與其說是政敵,不如說是比賽選手,他們要賽跑,跟時間賽跑。
而對于劉秀而言,辛辛苦苦的宣撫河北,結(jié)果卻又宣撫出一個皇帝來,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這就是說,劉秀已從河北最高方面大員,淪為更始政權(quán)孤懸在河北的一顆孤子,他剛招撫過的地盤和人馬,如今盡歸敵對陣營,就連他剛剛代更始帝封的真定王劉揚,也起兵十萬,宣布歸順了趙漢政權(quán)。
不僅河北人倒戈了,劉秀還遭到了手下的僚屬、賓客們的無情背叛。當(dāng)然,以事后諸葛亮的說法,這是劉秀創(chuàng)業(yè)班底的一次大選汰與大換血,去蕪存菁之后,留下來的都是精華,都是堅忍不拔、可堪大任的“勁草”。
原來,很多僚屬、賓客隨劉秀北渡,其目的并不純粹,他們還以為這是一個大肥差,來了就可以放開手腳大撈一筆,可沒想到劉秀不但自己不撈,還不許手下?lián),這種沒“錢途”的事情誰還愿干,加之王郎起事后劉秀在河北混的越來越差,常常狼狽逃竄、朝不保夕。于是很多人開小差偷溜回了更始帝身邊或跑去投靠了王郎。他們還以為自己這是良禽擇木而棲,劉秀這棵“爛木頭”不要也罷,暈!
但最暈的人卻不是劉秀,而是劉秀大司馬府的功曹令吏王霸,原來,當(dāng)初跟著他一起投靠劉秀的幾十個潁川賓客也全跑了,王霸非常郁悶。這時劉秀便對他說了一句經(jīng)典名言,這句名言不僅在當(dāng)時鼓勵了大伙兒,并且還鼓勵了兩千年來很多有志青年,作者現(xiàn)將此句摘引于此,與諸位勵志及共勉:
劉秀說:“潁川從我者皆逝,而子獨留。努力!疾風(fēng)知勁草。”(劉秀原創(chuàng)成語之一“疾風(fēng)知勁草”)
孔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李世民說:“”劉秀這句話,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它鼓勵了所有正在奮斗中的我們,做人就要做勁草,不要做墻頭草,勁草狂風(fēng)吹不倒,野火燒不盡;墻頭草則一吹就倒,一燒就焦,哪怕是良禽,大難臨頭都各自飛了,那又有何用呢?
所以,劉秀和他僅剩的幾十名勁草,決定在這疾風(fēng)中愈發(fā)努力,繼續(xù)北上招撫,跟王朗的招撫使者賽跑,比賽互挖墻腳。他就不信了,河北這么多豪杰志士,難道都會去盲從一個江湖術(shù)士?趙地搞砸了,那就去燕地,總之絕不能輕易認輸。
劉秀當(dāng)時并不知道,接下來他還將一次次經(jīng)歷各種驚險危機與各種驚天大反轉(zhuǎn),讀過這段歷史后,我不得不說,咱們的人生大多是一汪平湖,偶爾才起波瀾,可人家的人生卻天天都是速度與激情,真特么太刺激了!
注1:所以后來劉玄封劉嘉為漢中王鎮(zhèn)守漢中,封劉賜為宛王鎮(zhèn)守南陽,封劉信為汝陰王去平定江南,都是基于同樣的考慮。
注2:門下史,又稱門下吏,漢代至南北朝謂中央及地方長官親近之吏,其首長為主簿。門下又稱閤下,為府長官治事之所。與掾?qū)傧啾龋T下吏大多是高級官員自行辟除的私吏,他們的前身,大概是史料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賓客、舍人之類。周長山在《漢代地方政治史論》中認為“(漢武帝時)諸曹出現(xiàn)以后,賓客或舍人以門下吏的形式留存下來,并高居于諸曹之上。”隨著官僚系統(tǒng)的膨脹,西漢末年以來至東漢,私人性質(zhì)的屬吏越來越多,府主與屬吏之間亦逐漸建立了一種類“君臣”的私人從屬關(guān)系,這是導(dǎo)致兩漢末年出現(xiàn)大量地方割據(jù)勢力的一大原因。